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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忆事散文
文/薛军凯
往事如烟,随风飘散。但在记忆的长河中,亦有不少浪花飞溅,撞击过胸腑,拨动过心弦,尔后,流入记忆的湖泊,待时过境迁,似凉似淡,而一旦他事勾起思绪,它就会跳到你的眼前,使心潮翻卷,百思不厌。特别是童年琐事,每每能使人重温旧梦,从中得到一丝启示和安慰,并为之感慨长叹。
人的感觉往往如此,春临冬逝,方觉风雪弥漫之寒;夏去秋至,才知艳阳当空之酷。而在春寒秋熟之中,亦能品尝出一丝淡淡的冷暖之苦。痛定思痛,深虑人生,又常常勾起人无限遐思,骤然明白不少人生哲理来。忆起孩提时代,我便深有感触。
上墙头•••烧水•“黄金屋”
奶奶已逝世好多年了,可在我幼年的记忆中,却清晰地储藏着她那永恒的音容笑貌……
门外,生产队的出工铃响了,妈妈扛着锄头要下地去锄麦子。三岁的我,却哭着、闹着、嘴里含混不清地嚷着要跟妈妈。这时,一双枯枝般的手,把我抱起,给我嘴里塞了块糖。我噙着泪水的眼,回首一看,一幅泥塑般的老人脸带着疼爱的颜色,一双浑浊的眼睛闪着慈祥的光色,没有牙齿的嘴中不停地叫着:“乖乖、乖乖,不要哭……”——啊,这便是我的奶奶,这便是我人生记忆中的第一个形象,也是我记忆最深处的奶奶的形象。
春夏之交,温暖的中午,小风儿一阵又一阵地跑来乱撞。瞧,那毛茸茸的、青绿色的小杏儿又落下几颗来。满院子的桃树、梨树和石榴树,叶叠叶、枝搭枝地连在一块儿,像筛子似地把阳光一缕缕筛下。嫩绿的叶子中间,隐藏着许多小青果,还有一些白色的花瓣点缀在其间。毕竟是落花季节,院子里已铺着一层粉色的花瓣,随风颤颤地抖动。
好动的我,这会儿不哭也不闹了。因为,奶奶口袋里有糖块。那时,奶奶正生着糖尿病,那些糖,好似爸爸专门给奶奶买的,我不懂这些,也不管,我只知道,甜的东西好吃。
“奶奶,我要吃糖。”
奶奶不做声,在忙着缠她的线子。
“咹——奶奶——”我摇着奶奶的腿哼道。
“乖乖,别淘气,等会儿缠完线再给你,啊?”奶奶两只手仍然忙碌着。
“嗯——不嘛!”我用手勾着线。
奶奶忙抓住我的手,一叠声喊道:“快丢手、快丢手,奶奶给你,给你!”
“不——”我仍不松手。
“快丢手!唉,这娃真淘气。”
奶奶终于妥协了,松开我的手,从右襟袄的衣袋里掏出了两块糖,剥掉糖纸,给我嘴里含了一个,自己也吃了一块。
然而,这下可坏了,蛮横的我嫌奶奶吃了一块糖,便躺在地上大声哭嚎起来。奶奶一下子慌了神,左劝右哄都不行,我依旧在地上嚎着滚着。
“给给,我娃别哭了,糖都给你,啊?”
奶奶忙将全部的糖块都掏出来给了我,我登时不哭了,两手紧紧地纂着糖。
“快起来,乖乖,地下有虫拱屁股。”
我站了起来,将糖全部都塞进了自己的衣袋里。
奶奶叹了口气,又引着我做到了院门口。奶奶又缠起了线子,好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。
巷道里几乎没有什么人,偶尔有几声远近不同的鸡鸣声。我家的大门前有棵大槐树,正值花絮如纷雪的时节,翠绿的叶儿,洁白的花儿,被夏风一吹,飘来一片特有的清香气息。树上还有许多麻雀,唧唧喳喳地乱叫,不时地将一朵朵细小的槐花弹落在地。
捣蛋的我,糖一到手,心也不安了,瞅着奶奶在专心缠线子,便悄悄地跑到槐树下拾那些落花玩。
槐花是很有意思的。你瞧,它多么像蜜蜂啊!花柄是蜜蜂的嘴,翻开的两片花瓣是翅膀,还有抱在一起的四片花瓣是身体,花蕊则是沾满花粉、毛茸茸的小腿,它好似在凌空飞翔呢!我用嘴吹着它,花瓣颤动着,似乎发出“嗡嗡”的声音。突然,那“嗡嗡”的声音变成“扑腾腾”的声音。
我扭头一看,嘻嘻,两只公鸡在斗架!一只火红的,一只雪白的,似两只皮球似得在上下跳窜。地上,已纷然落下许多的羽毛。斗鸡,是很有意思的。你看,它们瞪圆眼睛、耸着羽毛,气冲冲地对峙着,相对绕着圈子,也不顾各自满头的血渍,不时地缠斗在一起。嘻,真好玩!
这是我来到世界上第一次看到的公鸡斗架!心里充满了好奇,于是便腿脚不稳地跑过去,扬起两只手想捉住他们。可是,他们却再也顾不得战斗了,便张开翅膀飞也似的逃开了。
我愣在原地,不知它们为什么要逃跑。
突然,邻居院子里传来一阵“咯咯哒、咯哒……”的叫声,顺着敞开的大门往里望去,院墙上,一只大白公鸡正在起劲的叫着。啊,原来刚才斗架的那只公鸡又跑到这墙上了!
哼,我非抓住你不可!
正好,邻居家院墙边还靠着一张一木椅。于是,我便又跑过去,顺着梯子爬上墙去。
邻居的院子里也有一个老婆婆在照看她的孙女,这时正好背朝着我,谁也没有发现我上了墙。
大公鸡还在叫着,我向它爬去,它却一躲老远,继而又大叫着飞下墙逃走了。大翅膀扇起的风吹得我心惊胆战,吓得我只好爬在墙头上不敢动了。
“乖乖——”
巷道里,传来了奶奶呼唤我的声音,我却不敢应声。
“他婶,见我的乖乖了吗?”奶奶进了邻居家的大门,稳住了她颤巍巍的身子,问邻家老婆婆。
“啊?没有。”老婆婆转过头来应道。
“啥?我明明看见我乖乖跑进你家来了。”
“我没看见呀。”
“哇~~”老婆婆怀中的小孩子哭了。
“嗷、嗷,乖,不哭不哭。我说嫂子,我的确没见你的乖乖,你快走吧!”老婆婆边哄孩子边对奶奶说些不耐烦的话。
“我是看见乖乖进来的,你还欺哄我哩!”
“啥?我就是没看见,是你讹人哩!”
于是,两个老婆婆便这样开始慢条斯理地吵了起来。
看着她们有趣的样子,我在墙头上一时竟忘了害怕,“嘻嘻”地笑了起来。她们抬起头来,一起朝我看来……
我四岁那年,奶奶终于病得起不了床,整天躺在炕上流泪。因为家里劳力少,爷爷又去世早,爸爸在外面工作,就剩下妈妈一人忙里忙外地操劳。而这时,妈妈也又快生孩子了,却还得下地挣工分,不然,爸爸一个人的工资是养活不了一家人的。
奶奶深为此事担忧。又急又愁,却又无可奈何,只能躺在炕上流泪。妈妈不让她下炕,端汤送饭,换洗衣服,伺候得十分周到。
一天早晨,晕黄的朝色中,慢慢升起了一轮鲜红的太阳,在树下可以看到太阳被墨绿色的榆树枝叶分割得四分五裂。
妈妈挑着水正路过树下。
妈妈是到村东头的一口十六丈深的井里吊上水又往回挑的。两只大木桶盛上水至少也有百十来斤重,压在妈妈的肩上,使扁担在一直“吱呀、吱呀”地叫。若在往日,这两桶水也许算不了什么。可今天,妈妈由于怀着孩子,身子笨重,又加上吊水、挑水已经是满脸通红、气喘吁吁,突然一阵腹痛,继而双腿一软,倒在地上,一对大木桶也破了,水淌得满地都是,妈妈在泥水中痛苦地呻吟着。
邻家的小伙子春明大哥这时也正巧挑水走过,惊叫一声扔掉了肩—土的桶担,赶忙将妈妈扶回家……
妈妈也病倒了。好心肠的邻居大娘、大婶们纷纷来我家帮忙照料,春明大哥天天给我们挑水喝。那一张张热情的笑脸,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。
一天中午,妈妈稍安定了一些,静静地睡着了。奶奶因为病重,眼帘耷拉着,半睡半醒。邻居大婶见暂时无事,便回家去了,只剩下我卷在炕角。
窗外,日光融融,似牛奶一般,这是因为天上罩着一层薄薄的白云。院子里的树叶悄悄地摇动着,仿佛小孩家说悄悄话。炕角的我百无聊赖,便溜下炕来,用葱皮包元宝玩。突然,奶奶迷迷糊糊要水喝,那种踌弱的声音让人吃惊和害怕,以至于让我站在屋里发愣。后来,我想喊妈妈,又不敢。
这时,我的目光被放在地上的小煤油炉子吸引住了。往日里,妈妈不就是用它烧开水的吗?记得那火苗是蓝蓝的,一汪一汪地顺着炉子的夹层口向外溢出,像小猫一样舔着盛水的茶缸,不一会儿水便开了,茶缸盖被沸腾的水顶得“扑、扑”作响,可好玩啦[可妈妈就是不让我动它。
今天,妈妈在睡觉,我何不乘机给奶奶烧……喝?好奇心促使了我的行动。于是,我照着妈妈的样子,开始点火。记得妈妈是将火柴划着往夹层里一扔,那火苗便“腾”的一声窜将出来。于是,我也如此,两眼还紧紧盯着夹层口,希望火苗窜出来。然而,里面却袅袅地冒出一缕抒情歌似的青烟。它——竟不着?我围着煤油炉子转开了圈子,乱摸乱扳,弄了满手的油污。终于,正好扳着了起芯器,又往里面扔了根火柴,火焰才妞妞捏捏地冒了出来。
我洗净了手,舀上水,放在炉子上,又搬个小板凳,坐在小炉旁看着。炉火旺极了,在从窗户上透射进来的阳光中,显出了袅娜多姿油烟影子。这烟影若不是在阳光中,是极不易见的。窗子的小方格,像幻灯似的映在屋子当中的地上和炉子上。一至于小炉子的火苗似显非显。茶缸开始冒汽了,一会儿又“吱、吱”地唱起歌来。不过这歌声只一会儿就没了,接下来是一束束白汽顶得缸盖“扑嗒”乱响。啊,水开了!我急忙打开缸盖,缸里的水已“咕嘟嘟”地翻着水泡,发烫的水汽扑面而来。我高兴极了,忙用毛巾衬着,将水端下,倒在碗里,又放上糖,想给奶奶送上去。可是,我们家的炕沿太高了,我又瘦又小,根本够不着。怎么办呢?我搬来个小板凳,竖着放在炕前,小心地踏在上面,才将水放在炕沿上。我吃力地爬上炕去,奶奶已勉强地坐起身来,妈妈也醒来了。看着我双手捧着的碗,她们哭了,我却笑了……
转眼秋天来到了,九月十八即6天,我永远忘不了。
吃过早饭,妈妈上炕伺候奶奶去了,我拿了个小铁铲出了屋子去玩。
秋风初起,浮云乱—乙院子里的树叶儿不自在地摆动着。我在一棵苹果树下挖着老鼠洞。突然,树上一只死麻雀掉下来,砸在我的脚旁,吓了我一跳,使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。接着,又有两只麻雀落了下来,围着死麻雀“叽叽吱吱”地乱叫。
我正想用铲子去铲死麻雀,蓦然听到屋内传来妈妈揪心的哭声。我又吓了一跳,手端着铲子楞了一下,又扔下铲子奔进了屋子。
屋内,奶奶静静地躺在炕上,妈妈在一旁悲伤地哭着。哦,奶奶不过是睡着了,妈妈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?她不怕惊醒奶奶吗?
妈妈让我叫来了外婆、姑姑和邻居们。她们轻轻地给奶奶换着新衣服。
于是,奶奶穿上了黑色闪亮的带着大圆寿字花纹的绸缎衣裤,嘿嘿,头上还戴上个黑绒帽,真带劲!嗯?!奶奶怎么还不醒呢?她怎么今天就睡得这么沉?往常,她在睡觉时,一点响声也可能把她惊醒的呀!哦。大概奶奶病得太厉害,要出远门治病去了。 ·
然而,三天过去了,他们没有将奶奶送往医院,却将她从原来住的屋里抬进北面的一间空屋子,放在笸子上,脸上还盖了一张纸。爸爸也回来了,整天守在奶奶跟前哭着。我想,奶奶睡觉怎么老不醒呢?爸爸妈妈怎么老是哭哭啼啼呢?还有,奶奶脸上为什-么盖张白纸呢?我想把它揭下来,可妈妈不让,难道这就是在治病?
这几天,我们家院子里的人特别多,来来往往、忙忙碌碌,许多人都穿上了白衣服、戴上了白帽子,就连我也一样,而且腰中还系了条麻绳条儿。
我是一直守在奶奶跟前的,我想等奶奶醒来后,再和我一块玩的。可是,三天过去了,奶奶没有醒来,却被装进了一个“大木盒”里去了。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,去问妈妈,而妈妈却一直哭得说不出话来。
终于,吃过早饭,“大木盒”在一片哭声中被抬出了院门,一位老伯伯在巷道中央摔了一只瓦盆。我一点都不明白,但却心惊胆战,心里充满着不安和恐惧。
“老奶奶,他们抬我奶奶干什么去?”我在送葬的队伍中,悄悄地问邻居老婆婆。
“哦,可怜的孩子,他们送你奶奶去‘黄金屋’享福去了。你奶奶再也不会回来啦。啊,快去送送你奶奶去……”
什么,奶奶在也不会回来了?她再也不和我玩了?我再也见不上奶奶了?
“奶奶——”
不祥的感觉使我明白了一切,我哭着喊着向前面的大木盒追去,跌到了,顾不得满身满脸的土,爬起来再追。然而,他们抬着奶奶走得太快了,我越追,他们离我越远……
……人们陆续散了,我却扑在隆起的坟堆上呼叫着、扑打着不肯离去……
从那时起,我才准确地知道了什么是“死”,我才知道,这是每—个人的归宿。
死,是多么可怕、又多么可恨……
铲漆字·上学·小雪儿
西下的夕阳,钻进了条山背后,收尽了最后一丝余辉。夜色,渐渐地降临了。
突然,一个人影匆匆地靠近了我家大门口,好象提着个小桶,在我家大门上刷了几下,又走了……
正是初夏石榴花开的季节。我家院门的堂前有一棵石榴树,红色的花朵并不大,如同一个个小喇叭,正在吹着什么歌曲,那被艳红欲滴的花瓣包围着的黄色花蕊则像一芽芽颤动的音符。用艳红形容榴花的花瓣决不过分,摘下一瓣来捧在手心,像一苗燃烧的冷火,又像一汪薛涛桌上的烛泪,弹之欲破,吹之欲滴,含之欲化,让人油然生出无限的爱怜之意。可惜,这么美丽的花儿也会落下来的。那时的我并不懂这些,只知道用这些“小红瓶”插上一根竹棍做成烟袋锅,然后钻近石榴树下,模仿老人抽烟。
瞧,这时的我仍然像往常一样钻在石榴树下玩,猛然望见这个人影,吓得躲在树的枝条中不敢吱声,尽管稠密的花叶将我遮得严严实实。
扑嗒、扑嗒……
妈妈扛着锄头从门女走进,脚步声那么慢、那么沉。
“妈妈!”我钻出树丛,扑向妈妈。 ·
妈妈轻轻地推开我。我将手指含在嘴里,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看着妈妈。
哦,妈妈太累了。
妈妈喝了口水,擦了把脸,便躺在炕上睡着了。
由于弟弟被送到外婆家去了,屋内静悄悄地,又只剩下我一个。门外,天完全黑了下来。自从奶奶去世后,我常常遇到这种情况,已经习惯了。
点灯,那是不行的,因为煤油紧张,价格昂贵,妈妈不让随便点灯的。我静静地坐在黑影里,一点睡意也没有,有的,是—点想哭的感觉。
上学,是我最羡慕的。虽然爸爸有时回来到家里偶尔教我认几个字、画几笔画,但是,我多么希望能和同伴们一起去上学啊!我今年已经七岁,到了上学的年龄了。可是,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龄伙伴高高兴兴地去学校,自己仍只能每天混在没上学的孩子中间做娃娃头。我曾经缠着妈妈要去上学,可妈妈说家里的成份不好,大队主任红勋不让学校收我。我问妈妈什么是“成份不好”?妈妈却烦躁地虎着脸呵斥我一声“少多嘴!”,我便吓得不敢吱声了。心里也不知该怨恨什么。
“嘟、嘟、嘟……”门外的虫子在院子里不歇气地叫着,星星布满了天空,一钩弯月泛出清冷的光色,仿佛凝冻在夜空,使夜空澄净得异常,令人感觉到其中隐藏着某种不详,似乎正在集聚威慑无比的破坏力量。
我跑到院门外望了望,巷道里早已空无一人,清风阵阵正凉,树影斑斑婆娑,偶尔能听见几声隐隐的犬吠。我有点惶恐,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,生怕有什么恶鬼来临。于是,赶忙回身关门,急急地溜上炕去。
几丝微弱清凉的光线,透过被风吹破了的窗格子,洒在妈妈的身上和脸上。妈妈的脸色清秀中泛着一层淡淡的青色,眼窝有点下陷,月光—照,朦朦胧胧地罩着一种异样的幽光。我先前对妈妈是亲爱无比的,此刻,心中却莫名其妙地紧缩。妈妈身上的衫子已湿了,漾出一缕汗腥味,身子似乎在抖。哎?妈妈怎么没盖被子?她以前常给我说不盖被子是要着凉的。我想叫醒妈妈,可又不敢。心中一酸,眼泪竟溢了出来。
我吃力地将被子从炕角搬过来,小心翼翼地给妈妈盖好。妈妈没有醒来,我却出了一头大汗。
翌日,一觉醒来,明澈的阳光已照亮窗格,给屋内铺上了一层明净的光泽。妈妈已经起身出去了。
突然,巷道里传来一阵吵骂声。
嘻,谁又在吵架啦?我提起裤子拖上鞋,忙往外奔。
我小时候特别爱看别人吵架,看到两人脸红脖子粗、一蹦一跳、指天划地、叉腰拍大腿的样子,仿佛在看公鸡斗架一样开心。
然而,一出大门,我就惊呆了——是妈妈和那个叫红勋的主任在吵架,看样子还挺凶,四面站满了人,许多人在劝架。
“你这富农分子,还想变天?喧?看我今天不把你拉到大队批判,才算你富农婆有本事!”那三十来岁、正血气方刚的红勋,满脸涨红,挣扎着、叫骂着要冲上来,似乎想打妈妈,但却被春明大哥和一群精干的小伙子拖着、按着,不能挣脱。
“就要骂,就要骂你这没人性的东西,我家富农咋啦?招惹你啦?剥削你啦?你爱争当贫农,你不会贫得饿死去?新社会有你这号子贫农?”妈妈气得脸色苍白、泪流满面,一边骂,一边用力地拿菜镰铲铲着我家大门上的漆宇。
——噢,原来昨天晚上的那个人影就是红勋!瞧,门上还隐隐露出用红漆写的“富农”两字!
字被一点一点地铲了下来,门上,也渐惭出现了一条再也难以愈合的裂痕。而残余的斑斑红漆则像血……我放声大哭起来。
从此以后,我再也看不得别人吵架,而且,也不希望别人吵架……
石榴花谢了,渐渐地由幼稚的红嫩便做深绿的成熟。
爸爸终于回来了一次。我也因为爸爸的回来,而得到上学的机会——爸爸毕竟是革命干部嘛。
然而,初涉人世的我,早巳伤透了心。我不想上学,经常逃学回家。我是想回家帮妈妈干点什么活的,并非贪玩。爸爸经常不在家,妈妈一个人就挑了全家人生活的担子。担水、做饭、操持家务,还得下地干活挣工分,这一切,就够她受的了,现在,还得照顾三岁的弟弟。
可怜的弟弟,妈妈在下地的时候经常托邻居老婆婆照看他的,人家也有个小孙孙,照看弟弟是千捎带,经常是人家的孙孙在怀中笑,弟弟则在地上哭。有一次中午放学,我刚好碰上这样的场面,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刺了一下。我哭了,抱着仍然在哭的弟弟头也不回地走进家门,尽管那老婆婆在背后一直喊……
那天下午,我没有上学。我下决心要照看弟弟。
然而,幼稚的想法终究不能付诸现实。妈妈又一次赶我上学去。
惨淡的朝日,笼罩着教堂似的学校。妈妈拉着哭哭啼啼的我,向那儿走去。
近了近了,我的脚步越来越重了,终于我跪倒在地,抱住了妈妈的双腿,泣不成声地对妈妈说“妈妈,我不上学,我要半帮你照看弟弟!”
一向严厉的妈妈,泪珠竟也进出了眼眶。不过,她没有做声,只是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,又把我从地上拉起,拍了拍我身上的土,拉着我坐进了学校的大门……
人家说儿童烦恼暂时是的,而我的童年却并非这样。
学园的生活是美好的,虽然我有时挺烦恼,但玩起来却什么也忘记了。在幼儿园时期,我有九个男女小伙伴,其中有三个与我同岁,常与我在一起玩,小军、小勤和我被大人们称做是三个“溜达鬼儿”,也就是捣蛋虫的意思。雪琴是个女孩儿,文文静静的,人们亲昵地叫她“雪儿”,夸她是个好孩子。不过,由于雪儿性格内向,心地善良,在玩耍时常常是我们捉弄的对象。她的胆子很小,我们便找来一些烂布条,趁她不注意时,冷不防放进她的衣服领里。那毛茸茸的布条,像一条毛毛虫一样,直吓得她头皮发炸,脸色苍白,大叫一声蹲在地上,我们三个才开心地四散逃开。而她,却蹲在地上伤心地哭了……然而,对于这些恶作剧她从来是不计较的,到学校仍然与我们和好如初。可是,有一件事却让我终生难忘。
那一天,太阳挂在翠绿的树梢上,蓝盈盈的天空中,快活地飘着几朵白云。圆圆的校门里,爆豆子似地蹦出了一群放了学的孩子们,他们又说又笑又唱歌,简直像一群百灵鸟。
还是我们四个在一起走。
“嘿,咱们这儿有一只小猫,你们知道是谁吗?”小勤喊到。
“不,是小羊,我知道。是他——”小军指着我道。
“你们错了,是小白兔,不信,问她。”我指着身边的雪儿。
“你们坏,哼!我不和你们玩了,你们是小狗!”雪儿撅着嘴走开了。
“哈哈——”我们三个大笑。
“哎,给我小刀。”小军向我要小刀。那个小刀是我用爸爸给我带回来的饼干从他手里换来的。
“哼,想要小刀?那还我饼干!”
小军早已把饼干吃完了,这时自然是还不来的。于是,他便耍起赖来。“不行,你得还我小刀。哼,你这富农小分子用糖衣炮弹(他用了我们刚学的《南京路上好八连》这篇课文上的新词)拉拢我们贫下中农,不找你麻烦就算便宜你了。快拿来!”
“什么? !我拉拢你们?好啊,我今天就不给你。”我气坏了,向他们瞪起了眼睛。
“小勤,咱们喊口号。”他又串通了小勤。
“打倒富农分子!”
“打倒富农小坏蛋?”
我怔住了,我没有想到我的小伙伴竟是这样的I接着,我扭头捂脸朝着村外的山路哭着猛跑……
山路两旁稀稀疏疏的小树晃着闪到我的身后,路上的石子扎疼了我的脚,我却什么也不顾,跌跌撞撞地一直向前跑着……最后,我喘着气,扑在路旁一棵快要落叶的拐子小树身上,哭着、摇着这棵小树……
这时,一双小手把我的肩膀板了过来。
一双诚挚关切的眼睛望着我,目光清澈透亮。
是雪儿!
她那小圆脸上现出无限的同情。只听她轻声说“别哭,啊?富农就富农,只要你没剥削人,怕他们干啥?不要理睬他们。”
“哇——”我更禁不住了,放声大哭起来。
她,也哭了,无语无声……
于是,从那时起,我再也不找小军和小勤玩了,儿时的我,性格也越来越孤僻了。只是在高兴的时候,和雪儿在一起玩耍。
蛤蟆枣·画老虎·请唢呐
天空湛蓝湛蓝的,就像我那颗天真纯洁的童心。爽人的秋风像个调皮的娃娃,撩动地上的黄叶,吹乱我头上的黑发。瞧,蓝色的裤管上还让它给沾满了一层粘粘草的草籽呢!
我兴冲冲地朝南巷外公家走去,一路上又蹦又跳,嘴里还哼着老师刚教的“大寨花开红艳艳……”的歌儿。
说起外公,那对我可是最亲的了。外公常教我写字画画,常和我一块玩“叠元宝”,而且,有了好吃的总要给我留一些。对了,我还敢摸外公的胡须。我外公的脾气很倔,邻里们郡有些怕他,再加上老年人最能体现尊严的东西——胡须,更是别人碰不得的。然而,我却胆大不怕,每次躺在外公怀里的时候,总要用手指抚摸、梳理他的山羊胡须。每当这个时候,外公不仅不嚷我,而且还张开没牙的嘴巴大声笑着,满脸的慈祥。
外公家有两棵大枣树,结的枣是长圆形的,我们家乡俗称“蛤蟆枣”。这两棵树长在院门内右侧,根深叶茂,结下的枣儿比鸽子蛋还大,深红中透出油亮的光泽,这种枣儿酥甜脆爽,美味无比。外公知道我喜欢吃他家的枣儿。每年枣熟季节,外公总是等到我去他家后,才把熟透的枣儿下了。小时候,我特别喜欢爬树,每次下枣,总是我自告奋勇,爬上别人上不去的枣树上,连吃带装带晃悠,嘴里满满的,兜里满满的,从树上晃悠下去的枣儿雨点似地在地上乱蹦乱跳,有的还砸在外公的光头上。每当这时,外公总会咧开他那没牙的嘴,“哈哈哈”地大笑起来,仿佛每年就是这个时候最高兴。今天,我又要去外公家去下枣了,去时,我特意带上我的得意新作——《老虎》,这是我学画以来第一张比较满意的作品,我要让外公看看我是否“能干”。
太阳已钻出朝霞的包围圈,跳上了半空,似乎得了感冒、发着高烧,一张大脸通红通红的,暖洋洋地照着大地,这使我又想起了那又红又大的蛤蟆枣。这当儿外公一定在家等我呢!
“大红枣儿甜又香……”我一转调,随心的转变,又唱起了去年外公教我的那支歌,脚步更快了。
“吱呀——”我推开了外公家的大门、
“咦?”我轻嘘一声,呆住了:前些天还挂着满满两树玛瑙般的枣儿大枣树,此刻已是残枝败叶,一颗枣儿也不见丁。树下,满地是散落的枣叶,一片凄凉的残样!
院中无人,北房门虚掩着,里面传来外婆断断续续的哭声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,一时不敢再往前走了。后来,还是犹豫着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,慢慢靠近北屋,站在门外。
“算了,几颗不值钱的枣儿,留着也没多大用处,送给那些“神神们”,还怕得不到好处吗?何况用枣儿换回肥料,救了队里的庄稼,咱也算积福积德了。”这是外公的声音,只是今天的声音显得那么苍老,仿佛秋风中的老树,口气是那么的无奈。
“……唉,那也不能白吃不给钱呐!”外婆哭着埋怨。
“妈,那是给人家送礼,送礼是不用掏钱的。”舅舅说话了,似乎也生着闷气。舅舅是个少言寡语的柔性之人,对外公外婆十分孝顺,那年有三十五岁,深受社员们的爱戴和尊敬,在生产队里担任会计。据说当年妗子也是看上他这点才嫁给他的。
“那人家咋不送礼,只让咱家送?”外婆反问。
“咱是代表队里的,你娃不是会计么?不过我爹也真是的,人家队长、保管有那么多苹果树、梨树,却什么也不送,就看上咱家一点枣子啦?”这是妗子的声音,她是个爽快人。
“唉,你们都不知道,他们那些苹果梨早就让工作队给扫荡了。咱们这点枣子虽说敬了‘神’,但能给村里人换点福来,也就不亏了。”
“可我总心疼啊!你天天整治、浇水,念叨着孩子们。可到如今,一个也没落下,何况咱外孙子还没吃上一颗呢!”外婆抱怨地说,总算提到我了。
“哎呀!”外公突然叫了一声。
“怎么啦?!怎么啦?”外婆、舅舅、浸妗子三人同时惊叫,我赶忙撞入屋内。
外公捂着腰蹲在地上,脸上的肌肉抽动着,眼睛和嘴巴紧紧闭着。好大—会儿,才慢慢地哼了一声,随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。
“爷爷、爷爷,你痛得很哩,是吗?”我摸着外公的腰,仰头天真地问外公。
“噢,是我的乖乖来了,好宝贝儿,让爷爷亲亲!嘿嘿嘿嘿……”爷爷似乎忘了痛,把我搂在怀里。
“乖乖,别缠爷爷,爷爷腰疼哩,到妗子这儿来。” ·
“爷爷是不是?你干吗腰疼?”
“噢,爷爷人老了,想跟你换个腰,行不行?”外公用胡子扎了我一下,问我。
“腰还能换?爷爷骗人——”
“啊哈,乖乖真聪明,爷爷刚才打枣时闪了腰。哦,这是什么?”外公发现了我手中的画。
“爷爷,这是我画的大老虎,你看像不像?”我展开了画。
“嗯——”外公眯起眼睛,瞄了瞄说:“像只大猫。啊?哈哈哈哈……”外公故意逗我,哈哈大笑。
“不,爷爷,像老虎,像老虎嘛,嗯——嗯——”我晃着外公胳膊叫道。
“啊,啊,像,像老虎。不过,这老虎太像丁,简直活了。而且,还吃了我们乖乖的枣儿……”外公的神色黯淡了许多。
“不,爷爷,我不吃了。你不是说那枣儿敬神吗?我刚才还听见你们在说哩!”
“噢,我娃都听见了?那好,以后,那神降下白面来,就先给我乖乖蒸上顿白蒸馍吃,啊?”
“神真能降下白面吗?”
“能,能。”
“那我也就不要吃枣子。”
“啊,好宝贝儿,真乖。来,跟爷爷上炕去,把我娃画的大老虎贴到墙上!”……
后来,我才知道,当时县上要办什么“农林牧副鱼现场展览会”,为跟外地热订红枣出售合同,县上领导便让各生产队找点“样子货”来作样品,声言有大红枣者,县上可以批给一车尿素肥料。时逢种麦季节,对里积肥不多,正需肥料下地。于是,对长就找到我的外公……
这件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。我的老虎也已经画得颇有造诣了。可是,外公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第二张老虎,因为他早已去世了,每当想起外公的为人,我总是在心中无限感慨,总也忘不了外公去世时的情景……
那是在安葬外公的前一天晚上,按照我们哪儿的风俗,是要请上一班子鼓乐队热闹一番的。一来恭贺又一颗灵魂解脱人世间的苦恼,二来发泄一下亲人们的悲痛情绪。早在外公刚去世的那天,舅舅便已定下了一班鼓乐队,可到了第三天早上,那班鼓乐队却派人来辞,说鼓乐队有几个人因坐车撞伤了不能演出。唉,真是“屋漏又遇连阴雨,船破偏逢顶头风!”
这可是个大问题。因为晚上没有鼓乐,人们就会骂做儿子的不孝顺。舅舅守着灵,不能外出了。
于是,我的爸爸出发了,
于是,我的姨夫也出发了……
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:决不能让老人的灵前冷冷静静。
中午。
下午。
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下山了,西天边静静地流淌着一片金黄色的光辉,中间溶着一两块冰块似的云团,发着刺眼的光芒。
唉,眼看就要天黑了,而爸爸和姨夫还是杳无音讯,瞧,舅舅和满院人都已急得团团乱转了。
“咚咚呛,咚咚呛……”
大门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锣鼓声,我和舅舅急忙迎出门外。
啊,原来是村里的老人们自动地组成了一个锣鼓队,从生产队里的库房中取出了多年未动过的、闹红火用的锣鼓家伙,敲敲打打地赶来助兴了。
舅舅流着泪给老人们跪在地上。几个老人赶忙扶起了他。
“快别这样了,孩子:你爹一辈子为全村人做了这么多好事,却从来不愿打扰别人。就连到了晚年,也不让儿女伺候,得病也得个快病,一个脑淤血这么快就去了……今晚,我们知道你们没请下乐人,我们几个老伙计就先助个兴吧!”老人们说着,竟也禁不住声音哽咽了。
“嘟嘟哇、嘟嘟哇……”
一阵唢呐声从村西头传来了,越来越近。
“呜哩哇、呜哩畦……”
又一阵唢呐声从村东头传来了,越来越近。
原来,父亲和姨夫两人跑了一天,走了几个地方,都没找下鼓乐队。那时,“四人帮”刚粉碎,吹唢呐的风俗刚兴起,而吹唢呐的又很少,因此,鼓乐队都很忙。
天渐渐晚了,太阳快要落山了,晚风凉凉地吹着。
一条通向村子的大路上,爸爸和姨夫见了面,相对无言,只好相伴而归。
“叮玲玲……”
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迎面响起,一群身负唢呐鼓乐的壮年汉子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。
“嘿,老田!”爸爸惊喜地叫到。
“哎呀,老王!”姨夫也惊喜地叫了一声。
这是两个鼓乐队,刚从外村赶事回来。也巧,爸爸和姨夫所喊的老田、老王分别是两个队的领班。
谈起外公去世,两个队的人都十分吃惊,继而又顿足感叹。他们大都和外公熟悉,很多人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外公。他们又怎能忘掉呢?三年灾难时期,这一带村子遭了水灾,我的外公当时带领着一群自发组织的义务建筑队,为临近村子的人们重建家园。那时,人们的生活都很困难,外公他们为人们建筑房屋,不仅不收一分钱,而且一顿饭也不吃,经常饿着肚子回家。这其中,也有这两个鼓乐队人所在的村子。而今,厚恩未报,外公已先去了,他们感到十分忧伤。
听说爸爸和姨夫是出来找鼓乐队的,他们二话没说,一扭车子头,全都奔外公家而去。并且,一队从东、一队从西进了村,热热闹闹,、吹吹打打而来……
那夜,一直热闹到天明,人们都分不出心里是悲哀、欢乐、忧伤还是感慨。
……夕阳蹲在山尖尖上,将一束束金黄的光线射向大地。慢慢地,光线往回收,由一束束变成一缕余辉,透过密密的柏树枝、柏树叶,洒在树丛中的一块小小的墓地上,使外公的坟墓变的晕黄。一缕缕青烟袅袅上升,如一缕缕忧歌悲曲渐高渐散—那是我正在烧着我画的第一张老虎。青烟不绝如缕,我的思念绵绵无期……
折笔·“忠字舞”·送粪
“天空是蓝的,树是绿的,房子是白墙、青瓦,太阳是红的,这儿,还有一双飞燕……”我念叨着一笔一笔地涂着抹着,心儿也渐渐地陶醉在这春天的写生画境中。
突然,手中的笔被抽走,画面上出现一道青色的笔痕,像一把剑。妈妈在后面呵斥我:
“作业做完了没有?你就在这儿画画?”
“我做完了,妈妈。”我赶忙转过身,想拿回画笔。
“完了去看书去!”妈妈一转身走了。我一肚子委屈,却不敢吱声,只好拿着书生闷气,书拿颠倒了也不知道。
第二天,我悄悄地偷出被妈妈收起的画笔,带着颜料、纸张上学校去了。
铃声响了又响,终于挨到了下午活动时间了。
同学们都出去玩耍去了。我一个人便在教室里摆开了画画的摊子。
当时,画画是特别稀罕的,因为农村学校不开设美术课,农村画画的人又特别少,不知哪位同学进了一趟教室,见我在画画,大为惊奇,一声吆喝,同学们全都涌进教室,里外三层围着我,瞧我画山、画水、画太阳、画月亮……
突然,手中的画笔又猛地被抽走了,我以为是哪位同学在开玩笑,正要发火,一抬头,却是老师满面怒容地站在我面前,目光是那样的严厉,我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。
“喀嚓!”
“呀——”我扬头低呼,心中一颤——老师已把手中的画笔折为两段!随即,他又抓起我的颜料盒“哗——”的一声扔向窗外,并且手指着我大声叱责到:“都三年级了,还这么不务正业!以后再画,就把书搬回家算了,学校不要你!!”一甩手,出了教室。
我惊呆了,同学们也都惊呆了。
两行泪水无声地从脸上滑落。一种压抑的心声在颤抖呼喊:“这是为什么呀?”
不久,为了庆祝“六一”儿童节,学校让同学们准备跳舞。
我们的老师教我们跳的是“忠字舞”。
虽然时值五月初,天气还不算太热,但那湛蓝的晴空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太阳,没有一丝风,也真够劲儿的了。
正是中午时分,由于我们不会跳忠字舞,老师便停了课,亲自教我们跳。
然而,老师自身也不是那么熟悉忠字舞,教我们时常常丢三落四,不能连贯。有时手舞在半空中下不来——忘了!楞着不动,又抓耳挠腮地去翻书本。我们想笑,却不敢,憋得满脸通红。
就这样,老师学一段,教我们一段。而我们也不争气,教一段,忘一段,如同猴子掰玉米,教到最后,忘个精光。气得老师直骂我们笨蛋。我们不服气,也在背后骂他笨蛋。
后来,老师只得一个一个地手把手教,直累得满头大汗,才把我们教得差不多。
过了一个晚上,我这个学得容易忘得快的人物,已经将大部分动作全望忘光了。这可该咋办呢?
找老师教,不敢。找同学教,又死爱面子。于是,自作聪明地编了几个动作,自以为还不错。
第二天排练时,我便跳起了自己编的、和同学们不协调的舞蹈,还梦想得到老师的赏识。
“停、停!你这个小捣蛋、小淘气包,滚、滚!给我站到一边去!”老师大怒,歇斯底里。
我的心凉了,蔫蔫地退场,站在一边。
天气依然是晴朗的,还夹带着一丝风。
而我站在场边却是满头大汗,神情颓丧,心中再次呼喊:“这又是为什么啊?”
老师似乎并不记恨我,因为我的作文写得不错。由于在儿童节那天,各联校要在一块儿进行作文比赛,看哪个学校的学生思想觉悟高,老师便让我和另外一个同学都写了一篇作文,准备准备。
但是,我交的作文却被打了回来,还挨了好—顿批评。
原来,我写的作文是《记一次劳动》,那是前几天的一次劳动,被我如实地反映出来……
那天中午,蔚蓝空明的天空中浮着几丝略带灰色的羽云。
学校停课一天进行劳动,由老师带领着我们出去给学校试验田送粪。
当时我们的个头都很小,山涧小路也很狭窄,拉小平车是不行的,只好两人一组,用大条筐抬粪。
清明节刚过去没几天,干枯的树枝上已悄然舒展开了一片又一片的嫩叶,像沁过油似的,青翠欲滴。山田里的麦苗已全部醒来了,一块接着一块,像飘动着的绿雾。那轻软、柔韧、细长的麦苗,被风一吹,如同绿色的波浪在荡漾。
我们两脚如风,心情愉快地抬着粪筐。你瞧,路边小杨树上的百灵鸟在给我们唱歌;前面不高的空中有两只小燕子在为我们带路;就连我家的小狗也活蹦乱跳地跟来了,好像要显示自己的功劳。喜欢唱歌的女同学已放开嗓门唱起了“学大寨、嗨!要大干,千军万马齐参战……”;爱讲故事的同学一边走一边讲着“雷锋叔叔利用休息时间来到工地,一人一个平车飞奔而跑……”
“哗——”我突然被脚下的石籽拌倒,“咕咚——”前面的小龙同学也趴下了。粪筐墩在地上,差点烂了。
膝盖好一阵麻木,不听使唤,我想站都站不起来。费了好大劲.我咬着嘴唇终于站起来,膝盖又好像被许多枣刺刺着,火辣辣地疼。
我抬头看看小龙,只见他还趴在地上,双手捂着脸,大声哭叫着。
老师走来了。
我赶忙跛着腿去扶小龙,却发现他的嘴被跌破了,流着血,但不是什么大伤。
“站起来”老师喊到。
我赶忙扶着扁担站正,小狗也吓得站在我的身旁不敢动。然而,小龙却坐在地上耍起赖来。我想,老师该狠狠批评他一顿了。
“啪!”一声脆响,一个耳光却落在我的脸上,耳朵轰然鸣响,什么也听不见了。我由惊呆而变成愤怒的眼睛里,只看见老师满面怒容,一手叉腰、一手指着我的鼻子在骂着什么,那一张一合的紫色嘴巴似乎要吃人,形象可怕极了。
同学们都围了过来,默默地看着我们。
一切都渐渐模糊了,眼泪溢出了眼眶,似乎雨中残荷上的水珠,一串串地往下落。我委屈致极,我不明白,这一切都是为什么,为什么?!!
“……去,把这筐粪给我提到田里去!”
在耳朵鸣响了半天之后,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这道命令。
我捂着火辣辣痛的脸,赌着气倔强地走到条筐跟前,忍着腿上的伤痛吃力地弯下腰,想提起粪筐。可那满满的粪筐竟一动也不动,仿佛在地上生了根。
放下捂脸的手,我用两手一起抓住筐鋬,咬牙一使很劲儿,那大粪才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地面。
我的腰侧成了60度,吃力地站在那儿,半天不敢挪步,腿痛得直打颤。
终于,半步、一步,腿疼得像要断裂。
但是,我头也不回。我不愿向那还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的老师服输、说软话。
四步、五步,腿终于挪不动了,一阵钻心的痛,我像触电似地倒下了。
泪水在眼眶中打转,我就是不让它再落下来。我慢慢地坐起来,揉了揉腿,又艰难地扶着筐鋬站起来。
一位社员路过,要替我捎上这筐粪,我不让。我依然试图提起粪筐,但却再也提不起来了。
一阵疾风吹来,我喘着气回头避沙子,却发现身后的老师、同学已经一个都不见了。
路边的小杨树使劲地摇摆,似乎想摆脱风的纠缠。小狗不知被谁踢了一脚,耷拉着耳朵蔫蔫地跟着我。
远远地,一个熟悉的身影疚步而来。
哦,是妈妈!
我浑身一松,一下子跌坐在地上,腿,要命地疼……
“妈妈——”
我扑在妈妈的怀中大哭起来。
妈妈紧紧地搂着我,身体在发抖。大半天,妈妈才说:“以后,别和人家主
任家的儿子在一起了,啊?”
哦,就因为小龙的父亲是主任?
我又一次辍学了。从此一颗天真的童心变得冰冷,以至于许多年我都未曾开怀大笑过。
美头花·小牛犊·祭主席
这是1976年的春天。
山是清新的,有凉爽的风儿吹过。山道湿漉漉的,小草不声不响地从一道道石缝里钻出来,一小片一小片地染绿了山坡,山丹丹、蒲公英、小红嘴等花儿都宁神息气地从苞蕾中舒展开来,一小朵一小朵地点缀着草地。
我在村里常和一些小伙伴去给生产队的牛割草,然后按斤挣工分。这不,今天又上山了。
山坡上,飘着云雾,浮着烟瘴,走上半坡,才能看到渐浙显露出来的翠草粉花,似仙草灵芝,似天上花园。草虽然还没长高,但却很多,长的又细又嫩,不一会儿,我们便每人割了一大篓青草了。
时间距中午吃饭还早,实在没事干,我们便朝东沟而去。那里,有一条小溪,是我们常捉螃蟹的地方,也是我们摘花、捉迷藏的地方。
顺着蜿蜒如蛇的小道下到沟底,一条玉带似的小溪流便飘动在眼前。
五颜六色的花草已渐渐遮住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,摇曳在溪旁的翠柳,像体态婀娜的浣纱少女。汩汩作响的小溪无休止地欢流着,时而激起一朵朵浪花,如珍珠般晶莹剔透;时而跌进深浅不一的小潭,丁冬如拨弦弄琴。水流缓慢的地方溶着片片碧绿的水草、含着块块各色的鹅卵石……
我多么想用语言来描述它啊!可一想到上学……唉,不想它了。
“嘿,有螃蟹了,你们看,有螃蟹油。”
“不,有螃蟹油不一定就有螃蟹。现在天气还冷。”
……
伙伴们在水旁七嘴八舌地争论,我却一声不响地将手伸向水草中……
水清冽冽地,十分清凉,而在水草中却是什么也看不见的。
“哎呀!”我突然感觉中间的手一麻,疼得我大叫一声,手缩了回来。
“咕咚~~~”我的手刚离开水面,一只肥大的螃蟹就松开夹着我手指的蟹夹,掉进水里,横游而去,吐着水泡钻进了石缝。
“有螃蟹喽——”
伙伴们纷纷下水捉螃蟹去了。
我又好笑又害怕,痛得呲牙裂嘴,再也不敢把手伸进水里。惹不起你这横行的家伙,还躲不起?
突然,我的目光被泉边石缝中的一簇漂亮的花儿吸引住了。
“啊,美头花!”
我惊叫了一声,奔了过去。
挺立的茎干,一片片如柳叶的叶子都向上扬着,衬托着一串串钤铛似的花儿。那花儿是藤黄色的,状若槐花,顶上泛着一点点大红,如同安徒生笔下的公主一样美丽。
啊,又一年没见了。
我抚摩着花儿,像久别重逢的兄妹。
我特别喜欢花儿,在我家院子后面,我已栽种子许多花,其中大多是野花。
我拿起菜镰,小心地挖了起来。但是只挖了一半,花茎全断了。
也没和伙伴打招呼,我便将无根的花放在背篓中,和青草搅在一起,灰心地回村去了。
谁知道,我这一回村不打紧,却惹出了一场在当时来说的大祸,使我终生难忘。
蓝天、青山、白云、绿田。
弯弯的山道上,我背着装满青草的背篓,缓缓走来。
走近了饲养室门口,一个牛犊从屋内窜了出来,围着我乱转,还舔着我的手。小牛才出生半年,就长得这么好,这么壮,真叫人高兴。你看,那金黄色的毛,油亮油亮的,松软、滑溜,像缎子被面。它自己也很喜欢,常常用舌头舔,舔得身上像一片片或像一片片鳞。我高兴地将草放在饲养室门口让它吃,自己则回家去吃饭去了。
下午吃完饭,突然听到有人在巷道里喊叫说生产队里的牛犊死了。我一惊,忙跑出家门,向饲养室奔去。
耕牛是队里的宝贝,谁不关心?
饲养室门前站满了人。我钻进了人群,挤到中间一看,啊?我平时最喜欢的金黄色的牛犊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,两只铜铃似的眼睛白白地翻着,鼻子嘴里冒着白沫,样子很怕人。
一个穿白大褂的兽医和队长在一起说着什么。
“本来,这牛犊是可以救活的,只是哪儿也没卖这种药的。”医生道。
“这是为什么?制药厂不造这药吗?”队长问。
“咳,制药厂好长时间都停产闹革命了。”
“唉!”队长气得蹲在地上,抚摩着牛身子伤心起来。
突然,队长猛地站起来,目光似剑直刺人群:“是谁让牛犊吃了美头花啦?”
啊,美头花?那是毒草?
我不寒而栗。
“……是我。”我惊恐地答道。“我,我不知道这草是毒草……”
“你?!”队长紧盯这我,差点把我吓哭。
“唉!”队长又气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。
于是,我们除了赔偿牛犊钱以外,还停分今年三口人的口粮。
我家的日子本来就不太好,这时就更难度日了。后面的饭食就以高粱、玉米做主食了。从春吃到夏,从夏吃到秋……
本来我就很瘦小,在那年更是皮包骨头。常吃窝头,消化不良,经常胃疼。而且,嘴边常长一些水泡。有一个医生见我成了这个样子,便问我妈妈:“你怎么把孩子饿成这个样子呢?看孩子都瘦成啥样子了!”
“唉,没办法。”母亲叹了口气。
“哼!”医生听也不听,便随手开了个药方给了妈妈,让妈妈给我买药。
然而,我们一副药也没买。因为妈妈没钱,而且那药全是补药,是可有可无的。
秋天来了,人家都分到了玉米,而我家却没有,依然吃着高粱窝头。
一个阴天的中午,广播里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噩耗:“毛主席逝世了!”
那天,妈妈正好借了点玉米面,蒸了点玉米窝头。我饬心得吃不下饭,脑袋中仿佛空空如也,只知道机械地端起盛着玉米面窝头的碗,放在毛主席像前,哭得那样悲伤、那样无奈……
1986年秋于并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