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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社会科学报》记者对话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刘梦溪
记者:最近几年似乎“国学”非常热,一些高校纷纷成立有关国学、传统文化、儒释道思想的研究机构,关于“国学”的课程、书籍也很受欢迎,国学研究和传播似乎正在复兴。您是如何看待“国学”的呢?
刘梦溪:虽然“国学”这一语词很早就有,《周礼》里有,汉晋唐宋的文献反复出现,但其本义,都是指国家所立的学校。而现代国学的概念,是晚清才提出来的,是西学出现之后产生的。对国学的概念作学理分疏,开始是胡适之先生,他说“国学就是国故学的省称”,而“国故”这个词,是章太炎先生的发明,他的一本书就叫《国故论衡》。国故指的是整个中国历史文化,包括制度、思想、人物、语言、文字等。
可是,认为研究整个中国历史文化的学问都是国学,概念的范围未免太泛,所以学术界事实上没有采用这个定义。后来长期比较一致的看法,是主张国学是中国固有学术,就是先秦的诸子百家之学,两汉的经学,魏晋的玄学,隋唐的佛学,宋代的理学,明朝的心学,清代的朴学等等。如果这样,又把国学和学术史完全等同起来了。
20世纪三十年代末期,大学者马一浮提出,把国学理解为中国固有学术,仍嫌过于宽泛,无法判明是哪一种学术,哪一个时期的学术。因此他重新“楷定”国学的定义,认为国学应该是“六艺之学”。“六艺”即“六经”,中国最早的文本经典,包括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易》、《乐》、《春秋》。孔子对这些古典文本做过删订,称《诗》、《书》等为“雅言”。汉代的郑玄曾写过《六艺论》,晚清的经学家皮锡瑞也写过《六艺论》。诚如马一浮先生所说,“六艺”是中国学术的源头,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形态,中国人立国和作人的基本依据都在“六经”。如同西方的《圣经》一样,“六艺”在今天依然有强大的思想价值的生命力。
如果把国学理解为固有学术,那是一部分学者毕生研究的专门课题,跟一般民众没有多少关系。如果把国学理解为“六经”,就和全体民众,和所有的中国人,都直接相关。因为中国文化的最基本的价值理念都在“六经”里面。孔子和孟子讲的义理,就是“六经”的义理。只不过孔子把这些义理化作了日用常行,更容易为一般人所接受。
记者:不过这些“雅言”似乎离当代中国人的生活越来越远了,特别是其中的伦理价值,现在似乎正遭遇翻天覆地的变革?
刘梦溪:中国最高的文化经典长期被视为废弃物,是中国文化和人文精神的重大损失。现在中国社会不仅价值缺失,而且价值紊乱。价值缺失就是信仰缺失。而且是“两个缺失”:一方面是传统价值理念的缺失,另一方面,现代文明的观念、规则、仪范,也存在缺失的情况。当代文化建设,这两个方面的问题交织在一起,都需要重新建构,都需要补课,都需要整合,而且刻不容缓。
记者:一讲现代文明,势必涉及到西方文化和西方伦理价值的影响问题,如果外来思想文化的冲击很大,对我们社会伦理价值的传承与重塑是不是会造成更为复杂的局面?
刘梦溪:当然,这是晚清民国以来的百年中国一直困扰我们的问题。我个人不能认同把“现代化”等同于“西化”的说法,但也不能不承认,在现代文明方面,西方事实上走在了我们的前面。因此我国现代文明体系的建构,无法避开对西方文化的参照与借鉴。几年前美国亨廷顿教授提出的“文明冲突论”是有偏颇的,他忽略了人类文化有相互融合的一面。问题是,我们固有的文化价值理念的在现代文化整合中缺席,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不能任其继续了。已故的费孝通先生讲“文化自觉”,吸纳与整合传统价值理念,应该是“文化自觉”的题中应有之义。
记者:是否可以这样理解,经过“五四运动”的反思批判,特别是文革十年的“和传统彻底决裂”,原来的伦理价值几乎是被全部废弃了,而新伦理的形成须要有一个过程,因此现在似乎是问题凸显出来的时候?
刘梦溪:问题早就凸显了,只不过现在凸显得更加无所遗漏,更加刻不容缓。但文化价值的重构急不得,无论采取何种举措,都不会立竿见影。最主要的是精神信仰的建构,当我说价值缺失、价值紊乱的时候,很大程度你会觉得当代中国人精神信仰的缺失是非常重要的问题。外国人普遍觉得中国人没有信仰,我们自己也无法简单地回答“是”或者“不是”,“有”或者“没有”。有人说我们有佛教、道教等宗教,难道我们没有信仰?这要从两方面看。一方面信仰佛教、道教的人在十四亿中国人中终归是少数;另一方面,这两种宗教都有一些跟终极关怀不完全相适应的东西。信仰最核心的要素是必须有终极关怀,否则要么是一时的沉迷,要么是盲目的崇拜,要么是权宜之计的为我所用。
比如佛教,传入中国后逐渐走向两个脉系:一是禅宗,可以顿悟成佛,非常适合中国人的心性,但后来不免流于“智辩”,终极关怀的因素至微至弱;二是民间佛教,寺庙香火可能很盛,但都是有所求而来,许愿为了“证验”,世俗功利心不假掩饰,而非全身心的皈依。“天”在中国人的意识里占有很高的地位,但你说中国人是信仰天吗?在古代中国,有很大很隆重的祭天仪式,民间也有拜天、祭祖的仪式,但无论是拜天还是祭祖,都不是信仰。中国人对“天”的态度非常矛盾,有时候很崇拜,认为“天”能够满足自己的要求,所谓“苍天有眼”;而一旦“天”不遂人愿,转眼就会骂“天”,责怪“老天瞎了眼睛”。
所以,中国传统社会占据主流地位的儒家思想,如果儒家传统和信仰不发生关系,我们难免还是陷入困惑。那么,儒家思想里有信仰存在吗?孔子“不语怪力乱神”,认为“未知生焉知死”,似乎对生死等终极问题不感兴趣。但我们在儒家那里看到了另外一种论述,就是孔子说的“祭神如神在”,告诉你在祭祀的时候要相信神是“在场”的。至于不祭祀时“神”是否也存在?孔子没有交代。孔子所强调的是在祭祀的时候,只有相信“神”的存在,祭祀者才能怀持一种诚敬之心、虔敬之心。对信仰的对象孔子不愿意多作探讨,但信仰的主体——人,应该抱持什么样的态度,孔子认为非常重要。他强调的是“敬”。
孔子对“敬”有很多论述,比如弟子问“孝”,孔子回答说,现在有人以为孝就是“能养”,但犬马也“能养”,如果没有“敬”,则人的所谓“孝”和犬马就没有什么区别了(“何以别乎”)。可见孝的精神内核是“敬”。“礼”的内核也是敬。所谓“无敬不成礼”。“敬”这个价值理念我认为已经进入了中国文化的信仰之维。“敬”不止是一种敬意和尊敬,更主要更根本的是指人的“自性庄严”,是合乎人类本性的一种庄严诚敬,是人的尊严的不可侵犯性。孔子讲“三军可以夺帅,匹夫不可以夺志”,“志”是什么?马一浮认为“敬”就是人的“志”。有了“敬”,也就有了“志”,也就有了不可变异的信仰根基,就可以立于天地之中而不拔。
记者:所谓“敬”,强调的似乎是个体内心的态度,判断标准在于每个人自己,而没有一个客观可以观照的东西,而西方人所讲的信仰似乎一般都有一个外在的精神寄托,有一个外在于自身的客观的终极标准,比如信仰上帝,信仰法律等。而作为“敬”来说,对象是什么呢?而且“敬”能修炼到何种程度并不确定,不一定人人都能修炼到立于天地而不拔的境界吧?
刘梦溪:信仰都是属于每个人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,所有信仰都是个体生命的精神体验。比如信仰基督教,信仰上帝,不需要有关于上帝的很多知识,就是一种内心的虔信不移,不需要外在的判断标准。中国文化的信仰的特点,是不离开主体,归于自心,不假外求。或者说,不登岸也可以捨筏。就是内心保持一种绝对的东西,永恒的东西,自敬自足,不需要到自身之外去寻找“上帝”。“敬”是属于每个人的精神栖居之所,有敬存焉,人就变得庄严起来,自我完足,夫复何求啊?而当代中国人所缺少的,就是这种“自性的庄严”。
我们看到,西方人虽然有的幽默,但并不是事事随意,而中国人往往随意性很强,实际上是因为内心缺少“敬”的支撑。中国人如果连“敬”都消失殆尽了,就真的没有信仰了。所以近代以来不少人主张重建一种宗教,如章太炎先生就有这样的主张,实际上是不可能的。《中庸》讲修身,有三句话:“好学近乎知,力行近乎仁,知耻近乎勇”。孔子讲“行己有耻”,孟子讲恻隐之心、羞恶之心、辞让之心、是非之心,称之为人的“四端”,就是作人的开始。如果连“四端”都没有,就失去了作人的根本文明依据。顾炎武把“知耻”和“廉洁”联系起来,认为不知耻将无所不为,而不廉则会无所不取。
为了恢复中国人的基本价值信仰和作人的庄严感,我主张应该从小学开始开国学课,主要是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和“六经”这些最高的文化经典,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都在其中了。敬和诚相连,无诚则不敬,诚和信相联,不诚不敬也不可能有信。现在我们丢失的东西,就是这些最基本的精神价值。
一个国家如果只有经济体量的增长,没有文化内涵的深层的提升,无法赢得人家的尊敬。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出现。小到国人出游,失礼失敬,引人侧目;大到处理国际问题,我们作为泱泱大国,却没有为人所普遍接受的价值理念。中国在国际上可以主持正义吗?为什么不能?问题在于,我们的领导层及民众对于价值流失没有足够的认识,反而有一种说法:我们经济发展了,道德怎么可能滑坡?经济发展和道德进步并不同步,这是一个常识和基本事实。
记者:您认为要填补这种价值缺失,我们应该怎么办?
刘梦溪:首先要从教育做起。现代的教育过于注重知识和“技艺”的吸取,忽视了价值理念的建构,也就是传统所谓“道”的传授。我们应该从小学开始开设国学课,将几千年来行于中华民族,当今还有生命力的价值理念延续下去,弥补现代学校重知识教育、轻价值教育的缺陷。语文课不能代替国学课,语文教授唐诗宋词、语言文法、写作技巧,而国学关乎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教育。要重选课本,课本的选择非常重要,听有经验的教师的意见,也要听专家的意见。国学课应以“六经”、《论语》和《孟子》的选读作为基本教材。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虽短,并不易懂,《孟子》也不是很好念,可以精选一部分。《论语》比较好念,但芜杂的东西不是没有,要精选辑要,去粗取精。
还要进行一定的文言文写作练习,学生到大学甚至高中毕业以后,就应该能写浅近的文言文。文言文有一种文本的庄严。百年的白话文运动不能重新走过,它也是某种历史的必然,但全部废弃文言,损失巨大,会使我们的文本语言失去庄重感,也会使传统价值失去最好的载体。
另外,要培训教师和家长。现在的父母,以及许多老师,是长期在文化断层中长大的,他们对于传统价值理念和语言文字已经很陌生了,很难起到传承作用。传媒的改造也很重要。传媒要提升语言的使用水准,注意语言风格的价值内涵和审美意蕴的取向,应该禁绝大话、假话、空话。社会风气、舆论媒介和家庭教育的不得体,对孩子造成的影响,不是简单的文本教育可以纠正的。这是一个需要国家出大力来做的系统工程。国家过去曾提出“八荣八耻”,但内容太多,不容易记住,不容易深入人心。真正的具有永恒性和普世性的价值理念,应该用最简要的方式表述出来,例如孟子讲的“四端”,管子讲的“礼义廉耻”。
精神的缺失只有用精神来填补,不必希望“立竿见影”,不能求速成速成。大张旗鼓地宣扬,反而会引起人们的反感,要不事声张地、润物无声地把中国传统文化中那些具有永恒价值的理念,渗透到国民教育中、舆论媒介中,耳濡目染,熏习涵养,期以百年乃至几百年之后,“六经”的基本义理,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的基本价值理念,中国文化的最高形态,能够成为中国人的文化识别符号。中国千年以来的文化教育一直是这样做的。台湾一直在这么做。日本、韩国、新加坡,一定程度上做了不少。台湾现任文化部长龙应台曾说,台湾有全民的基本价值理念,就是礼义廉耻,我认为这本应该是规范所有中国人的基本价值。
记者:孔子讲“士不可以不弘毅”,张载也讲儒者应该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请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,这其实都是强调士人、知识分子在继承道统方面的使命和作用。为重塑当代中国价值体系,知识分子应有何种使命和担当?
刘梦溪:现代知识分子在金钱和权力面前,几乎失去了自立的余地,要么和金钱结合,要么向权力妥协。孔子讲“士不可以不弘毅”,孟子解释何为“士”,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。而现在的知识分子多有恒产,恒心当然就不容易有了。这也就背离了“士”的本性,甚至也许现在已经没有知识分子了。陈寅恪先生一生提倡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,知识分子起码应敢于坚持真理,讲真话,不与流俗世风同流合污。然而事实上,如今的价值重构非常困难,因为推动价值重构的主体已经分崩离析了。在这些问题上,本人的信心有所不足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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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责编:孙美玲)